竞争排名灌输了学生错误的观念
文:玛格丽特.赫弗南(Margaret Heffernan)
学习变成了一种交易
当然,考试可以检测学生的学习是否跟上了进度,学到了多少,以及还有哪些地方不懂。但是外在奖励(无论是星等、成绩、奖牌或排名)有关的统一测验,把学习从一种让人心满意足的活动变成交易:有读有分,没读没分。结果变得比过程还要重要,当大家如此在乎外在奖励时,工作本身就失去了意义和乐趣。我们因此培养出考试高手,但实际上我们应该培养的是对学习的热爱。
这说法也许听起来过于夸大,其实一点也不。学习的热情除了值得培养以外,还有什么价值?为什么我们不干脆告诉孩子,想找到工作及从容地过日子需要学会什么?问题在于没有人知道他们以后需要什么。世界瞬息万变,产业起起落落,我们根本无法预测哪种技能在未来会派上用场。
二十年前,我们可能以为只要懂得速记、印刷或电子工程,熟悉法律的艰深架构,或打造包装原型就够了,但如今这些技能都已经过时。老闆自己会打字,报纸正迅速消失,没人使用打字机了,家电用品持久耐用、更换也便宜,软体取代法务助理的工作,3D列印机可以满足你塑造原型的需求。
就连医生和律师的许多工作也由机器取代了。随着发明与制造的机械愈来愈便宜,驱动机器的软体愈来愈简单,许多传统的专业逐渐失去了风采,更别说是就业保障了。
在狄更斯的《艰难时世》(Hard Times)一书中,校长汤玛斯.葛莱恩(Thomas Gradgrind)坚持,唯有事实才是教育及蓬勃经济的根本与重要基石。但是在这个人人都可用手机搜寻事实的年代,事实不像以前那么重要了。此外,如今许多研究人员使用的事实,在他们就学时期根本还不存在。人类基因体计画(Human Genome Project)和欧洲核子研究组织(CERN)的大型强子对撞器(Large Hadron Collider)都彻底改变了十年前看似必要的知识。
为了在这个新世界里生存,我们不可能预期孩子毕业时具备将来需要的一切技能或知识。我们应该培养他们对于学习及扩散性思维的喜好,那才能让他们一辈子受用。
考试往往在无意间灌输孩子一个概念:想赢得奖励只有一个正确答案。教师虽然批评考试不好,说课表的压力很大,但教学时还是锁定考试的东西,鼓励学生学习那些东西,以便因应考试。当你提供学生额外的补充教材时,得到什么反应?「我们不需要知道那些东西,那又不会考。」这也不能怪孩子,面对当前的奖励架构,他们不过是做出合理、机灵的反应罢了。而且,当校方以考试结果来决定教师的部分薪资时,连教师也陷入了同样的陷阱。
当我们亟需培养想像力、创意,以及激发新点子的智慧时,却又设计出竞争型的考试,创造出适得其反的效果:养成打安全牌、放马后砲,以及凡事都有标准答案的心态。
考试的目的是展现清楚的结果,让学校知道谁名列前茅,谁落后垫底。我们逼孩子接受的各种考试,完全无法对他们产生内部激励的效果,只让学校得以分辨出考试高手并加以排名罢了。
排名制的副作用
「我们私底下会帮孩子排名。」提姆.穆尼耶(Tim Meunier)告诉我。
穆尼耶在伦敦顶尖私校圣保罗中学的附属小学担任校长,学校就在每年牛津╱剑桥举行划船比赛的泰晤士河畔。我步行前往学校时,沿途几乎随处可见各种独家专用的排外装置,例如医师诊所外有上锁的停车位、门禁森严的私家车道、扩音对讲机、围着栅栏的花园、教堂墓地等等,到处都是禁止进入的障碍。
几年前,圣保罗中学连同名校伊顿公学一起退出学校排名制。穆尼耶说他觉得排名不公平,并未反映出许多好学校展现的多元特质。他说的没错,但他自己也没把同样的想法套用在学生身上。
「一定会有人垫底,我们并未假装排名很准确,因为统计上并不完美。但我们想知道谁排在前面,谁排在后面,其他系统无法提供这类资讯。」
穆尼耶表示,那些排名资料主要是提供他的管理团队使用,以便确定没有学生落后太多。但他自己非常相信输赢与奖励的效果。
「我们没有一项制度是不分输赢的,不分输赢就没有效果了。奖励也是一样的道理,我们有进步奖,用来肯定奋发向上、急起直追的学生,但那种学生不是很多。另外,我们也有五育兼优奖。
不过,重点是,如果你赢得化学奖,那是因为你在化学方面名列前茅。我不希望老师是挑最乖或帮助最多的孩子给予奖励。
穆尼耶对垫底的孩子没什么兴趣,他觉得他的排名机制很隐密,那想法可能太天真了。那所学校的家长告诉我,孩子某个学科成绩优异时,他们都知道,所以排名殿后的孩子当然也知道。那实很遗憾,因为研究显示,排名也许可以激励前两三名,却会使其他的人失去动力。为了激励少数的优异者,我们因此付出的代价是,大多数的学生觉得反正他们也赢不了。
不过,排名虽然对孩子没什么效益,倒是对家长影响很大。二○一三年夏季,英国副首相尼克.克莱格(Nick Clegg)宣布一项排名十一岁孩子的新计画。许多公关文宣指出,那样做不是为了回归以往中学入学考试的悲惨日子,只是为了设立一项基准,用来找出绩效不佳的学校。无论那个想法是太天真、还是太虚假,魔鬼还是藏在细节里。百分位排名虽然不会公布(该计画对外保证,其目的不是为了点名羞辱),但会让家长知道。然而,光是「测验结果不公开」这点,就足以看出决策者脱离现实有多远。
「我那些学生的家长肯定都很乐于看到全班排名。」安斯楚瑟笑着说,「尤其他们的孩子名列前茅的时候!但我们之所以不排名,是因为家长常因为不服排名来抗议,要应付那些抗议实在太累人了。我每次改考卷都会引来家长抗议,说我的评分方式肯定有问题。」「以我自己当学生的经验为例,每次排名都对我毫无助益。我的成绩本来就不错,但是,对其他人来说,那根本是灾难。对多数的孩子来说,排名太令人洩气了。我觉得,孩子先天就是好强的,你其实不需要再从旁煽动他们竞争了。他们也想要表现良好,只要让他们产生兴趣,别吓他们,他们就会好好表现。」
圣保罗中学不是唯一帮学生排名的学校,一些英国的学校仍这么做,只不过他们都不愿意谈论这点。然而,正式的班级排名在美国非常普遍,每个学生都有平均等级分数(GPA),很容易排名,有些学校还把排名贴在走廊的墙壁上。即使是名列前茅的学生,也会感受到排名产生的社交副作用,大家都知道高处不胜寒。
副作用一:有碍团队共事的观念
一位纽约的母亲告诉我:「我女儿在班上排名第四。」她不想暴露自己和女儿的名字,但她想透露他们的经验,「整个高中生涯,我女儿一直都在前五名。高三那年,数学让她吃足了苦头,她去请教一位同学,那个同学也是一直在前五名。」她女儿接口说:「班上前五名都很在意彼此的一举一动,那感觉很奇怪,因为排我前面的前三名都是数理很强的男生,我的数理不太好。我想他们偶尔会觉得我没那么聪明,但总之我向他们其中一人请教时,他不肯教我!」她停顿了一下。
「他说他妈妈告诉他,不要指导同学,以免威胁到他自己的排名。」
美国的校园里充满了教科书被偷藏起来、重要资源离奇消失之类的故事。排名自然而然衍生的效果,就是让学生相互较劲。他们怎么可能不比较呢?前几名就只有那几个位置,即使是採用百分位排名,前面的位置也很有限。因此,竞争灌输了学生错误的观念:我想赢,你就非输不可。考试把每个孩子变成彼此的竞争者,偏偏那个年龄正好是培养社群认知的阶段。从小就把成就定位成唯一的活动,其实有碍未来的职涯发展,因为现在几乎所有的工作都需要团队合作。团队共事需要什么技巧?通力合作的技巧,亦即发掘他人的优点,借力使力的能力。但排名并未灌输这种概念。
无论是有意或无意的,统一考试促成了相互比较、加深了彼此对立、强化了聚敛性思维和同质性。那可能让政策制定者更容易设定标竿,却有碍孩子培养出成年人非常重视的想像力、创意和合作精神。
少数採用扩散性思维的启发型教师,通常会激发学生的创意,但成绩和竞争并无法激发这种效果。培养创意的一个关键要素是令人安心的氛围,亦即「尽情探索并不危险,也不会遭到惩罚」的感觉,鼓励「犯错并不可怕,那只是学习过程」的思维。太重视考试、成绩和排名特别容易破坏那种安全感。
心理学家德西和莱恩致力于「激励」的研究,他们找到以下几种提升内在动机的方法:正面的意见反馈,鼓励追求成就感及放眼最适合(而非不可能)的挑战,不给予贬抑的评价,营造独立自主的感觉。人觉得自己可以选择何时做事及做事方式时,都会产生比较强烈的动机,因为他们会觉得自己是工作的主人。
在产业实验中,连决定何时开灯和关灯的权力,都可以使工人的生产力增加,可见让学生觉得他们是为了自己,而不是为了家长、老师或国家,朝着自己设定的目标迈进非常重要。这不表示家长、老师与学校不能从旁协助,他们的鼓励、指引,以及意外的奖励都很难能可贵。
但这不是排名无效的原因。排名产生太多贬抑的评价,设定遥不可及的挑战。太在意排名的父母会破坏孩子的自主权。
竞争的压力和威胁并未解决问题,因为负面反应的效果永远大于正面反应。在竞争中,不可能每个人都挤到前1%或5%当赢家,但几乎每个人都可能感受到「注定落败」的威胁,也因此变得更不愿意尝试。德西和莱恩写道,「在学校,每晋一级,内在的动机变得愈弱。」奖励前1%的代价,就是持续打击剩下的99%。
副作用二:依赖药物
很多孩子觉得,学校、父母、朋友给他们的竞争压力令他们难以招架,所以他们寻求协助,从特殊或危险的地方找到慰藉。史蒂芬.罗德里克(Steven Roderick)二十四岁,本来就读麻州大学,个性温和。他对于自己只拿D的成绩感到沮丧,觉得应该想办法进步。他听说有一种药物叫Adderall,是用来治疗注意力不足过动症(ADHD)的安非他命缓释剂,而且很容易取得,他觉得那可能是让他成绩进步的方法。
「我第一次服用Adderall时,为天文学的课程写了一篇很棒的报告,那效果实在太惊人了,我整个人备受鼓舞,觉得我将来想当医生!」Adderall是二级管制药物,有成瘾效果,需要愈来愈高的剂量,有人把它拿来和运动圈的禁药相比:「Adderall对大学生来说,就像棒球圈的类固醇,是极度竞争的环境中,用来提升绩效的旁门左道。
「我的成绩从D和F,直升到A。但是大脑会适应药性,所以我必须不断地增加剂量,到了二○一一年,我的剂量已经提升至四十五毫克。我开始觉得Adderall是我最好的朋友,也是我最大的敌人。」
由于罗德里克睡不着,医生开了强效的安眠药Ativan给他,但他也因此陷入两种药瘾中无法自拔,一种是用来专心,一种是用来入眠。他对Adderall的需求愈来愈大,到最后服用的剂量高达一二○毫克,接着再停止服用,改吃Ativan,连睡好几天。他的焦虑感大幅飙升,他说,连针掉在地上时,他都会敏感地转身去看发生了什么事。虽然他大学快毕业了,但最后却因旷课时数太多,不得不休学。
罗德里克回忆道:「我们的文化常把不择手段达成目的加以合理化,你要如何说服大家不要服用那种药物?你老是听大家说,毕业以后工作难找,再加上学贷压力愈来愈大,你会觉得没吃这种东西就无法名列前茅。」眼看着那些难以捉摸的外部奖励垂挂在眼前,学生把对学科的内在兴趣抛诸脑后,他们只听到父母和政策制定者对成绩、大学排名、荣誉和奖项的强调。他们自然而然把焦点放在学歷上,以便晋升到竞争的下个阶段。结果才是重点,过程并不重要。万一赢不了比赛,搞小动作,操弄体制也无妨。
副作用三:作弊成为手段
在纽约的史岱文森高中(Stuyvesant High School),学业成绩才是社交利器。这所学校出了四位诺贝尔奖的校友,以科学教育着称,极难申请入学。好不容易挤进窄门后,学生发现周遭每个人都很优秀,怎么跟别人竞争?对于那些没有兴趣或高中毕业就不打算进修的科目,与其浪费时间研读,还不如作弊比较简单,也比较精明。学生把家庭作业的答案贴上脸书(Facebook),把公式藏在袖子里,拍下考试题目的照片、再以电子邮件传给朋友。校内竞争非常激烈,每个学生都是放眼哈佛、耶鲁、麻省理工等名校,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,所以不计代价达成目的似乎更加可取。校刊做的调查显示,80%的学生坦言曾经作弊。
十八岁的艾利亚斯.温劳布(Elias Weinraub)说:「后来就变成数字游戏。」他目前在圣路易斯市的华盛顿大学就读,「有点难以自拔,很变态。」
一位老师常发现大家的作业答案都一样,于是他开始要求学生手写作业,心想手写可以避免他们直接抄网路的东西。学校也发现学生设计敲笔桿作弊的暗码,以及利用手机传送答案。一项调查访问四万名美国高中生,结果发现59%曾经考试作弊。全球伦理研究所(Institute for Global Ethics)的拉许.基德(Rush Kidder)估计,进入大学时,95%的学生都已经以某种方式作弊过了。有时他们是为了交出更好的作业而作弊,有些伎俩则是为了让同学落败,例如藏匿图书馆的重要用书、撕掉公告栏的通知。如果成绩是终极目标,你用什么方法拿高分有什么关系?
靠作弊达成目标后,学生不见得会戒除这个恶习。二○一三年初,哈佛大学发生有史以来最大的作弊丑闻后,逼一些学生退学。「某班有二百七十九名学生,在回家作答的考试中,有一半以上的学生交出一模一样的答案,连错别字都一样。许多评论者对于名校作弊的风气竟然如此普遍表示惊讶,然而这其实不足为奇。这些学生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挤进名校,当然会想尽办法留住名校学生的身分。
结果是,在愈知名的学校里,学生反而更没动力去探索学习的乐趣,这现象着实令人感伤。为自己着想,偏离可预期的既定路径,感觉风险太大,赌注太高。竞争愈是激烈,愈觉得自己应该达成众所期待的目标,即使那样做根本和学习背道而驰,还是照做不误。
这不是史岱文森高中、哈佛大学或甚至美国独有的现象。二○一○年,英国中学各科目的A级作业都可以上eBay购买,其他的「作业代写」服务甚至要价才一.五英镑。随着教育体制日益崩坏,连教师有时也会操弄体制。例如,有人来学校视察时,他们以金钱贿赂调皮捣蛋的学生别来上课;考试放水等等。在二○○九到二○一○学年,英国大学纪录的作弊案例逾一万七千件,四年间成长了至少50%。不过,很多人认为实际的数字更高,只是没公开罢了。如今,作弊与抄袭已经极其普遍,校方必须藉助软体来因应这个问题。
副作用四:抄袭问题严重
「科技确实让作弊与抄袭变得更容易了,但讽刺的是,科技也是抓作弊的最好方法。」杰森.朱(Jason Chu)告诉我,「不过这个问题涵盖的范围极广,遍及全球。」朱在Turnitin公司上班,目前有一百廿六个国家使用Turnitin开发的剽窃侦察软体,以检查学生是否从该公司资料库收集的两百四十亿个网页、三亿份学生论文、十一万种杂志、期刊和书籍的一亿两千篇文章中抄袭作业。那个软体经常更新,以阻止学生利用新的诡计抄袭。好消息是,学生似乎更懂得判断哪些优质资源是比较好的抄袭对象。坏消息是,现在出现更多「抄袭网站」专门锁定高中生,他们愈来愈懂得如何掩饰抄袭的痕迹。
「我们发现学生会想办法迴避我们的系统。」朱告诉我,「他们会拿一篇英文论文来改变字体,或把一些字改成我们的系统无法辨识的西里尔字母(Cyrillic),我们有注意到这些现象。或者,他们会把一些文字转成图档,那需要花很多心力改来改去,把那些心思拿来写作业不就得了吗!」
朱刚毕业时是在学术界工作,他对思辨非常热中。当学生必须透过Turnitin的系统交作业时,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必须自己思考。他们学会如何思考与善用原始的内容,以及註明原始的出处。
Turnitin毕竟还是营利事业,但令他兴奋的是,这个软体可以用一种奇妙的方式,让教育回归初衷。
「学生并非不懂抄袭是不道德的,他们当然知道那不道德,即使他们觉得抄袭是无人受害的犯罪。但真正的问题在于,学生不在乎过程,他们只在乎结果。我们对评量的重视,导致这种乱象持续横生。我们等于是告诉学生,你『挣得』的是成绩。你这样做,就能得到那个结果。他们的奖励不是完成作业,不是思考或学习思考,而是成绩。成绩才是重点。」朱也许是靠行销这套软体为生,不过有一股内在的动力激励着他投入这项工作。「以前博雅教育的目的,是为了培养道德操守和品格,这一切都消失了。我们的教育经歷了巨幅的变化,现在只强调结果,其他一切都撇开不谈了。」
统一考试原本的目的是营造公平竞争的环境,以便同类相比,激励叛逆的学生,结果却衍生出普遍作弊及思维狭隘的现象。